陈布雷,原名训恩,字彦及,1890年生于浙江省慈溪县西乡官桥(今属宁波市江北区),是蒋介石在大陆时期最倚重的幕僚,素有“领袖文胆”之称。最近,台湾“民国历史文化学社”出版了《陈布雷从政日记》(14册),日记起自1935年3月1日,截至1948年11月11日,内容多涉及国民政府决策及中枢要人动态。西安事变是改变近代中国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,陈布雷当时身兼侍从室第二处主任、中央政治委员会副秘书长二职。日记作为一种历史材料,具有即时性、连续性、私密性等特点,可以帮助研究者最大程度重返现场。
忧心忡忡,反对武力解决
1936年12月12日,张学良、杨虎城在西安发动兵谏,扣留了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、行政院院长于一身的蒋介石,并通电全国提出八项政治主张,要求停止内战,一致抗日。由于西安对外联系一度中断,南京最早是从洛阳方面获得惊人消息,巩洛警备司令祝绍周报告军委会办公厅主任朱培德、军政部长何应钦:“西安发生事变,真相不明;委座在西安在临潼尚不明了。”大约中午前后,南京中枢政要圈开始炸锅,陈布雷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,“西安有兵变,余处未得消息,心极不安,遂将工作搁置”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事情变得明朗起来。“八时归寓,知西安事扩大”,陈布雷急赴何应钦官邸打听消息,“如此奇变,真出意料之外,予身为侍从人员,适在后方,未能患难相共,此心何以自安”。11月底,蒋介石在洛阳准备入陕视察“剿共”军事,陈布雷因为腹泻不止,“有病之躯不宜同行”,获准返回南京留守。据同时回京的第五组秘书张彝鼎回忆,12日下午,陈布雷处惊不乱,嘱其联系山西省政府前主席徐永昌,商请阎锡山规劝张学良勿走极端,阎氏随即表示“西安变起非常,我辈自当协力共维大局”。
当天深夜,位于南京丁家桥的国民党中央党部灯火通明,中国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,决定对张学良严厉制裁,行政院由副院长孔祥熙负责,指挥调动军队之权归何应钦。会议结束,陈布雷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早晨5时许,朦胧入眠,醒来“头痛如裂,不复能顾矣”。几乎与此同时,孔祥熙、宋美龄从上海乘坐夜班火车返抵南京,顿时成为盱衡全局的焦点人物。陈布雷闻讯,“遂至孔宅往候,作短笺问介公(蒋介石)起居,托端纳君携陕面呈”。
所谓“端纳君”即澳大利亚人端纳,曾经担任张学良顾问,同时又与蒋介石关系密切,应宋美龄之邀,飞赴西安充当和平使者。南京提出强硬主张,宋美龄救夫心切,一时感到难以接受:“中央诸要人,于真相未全明了之前,遽于数小时内决定张学良之处罚,余殊感其措置太骤。”14日晚上,端纳发回“平安”电报,同时转达张学良希望孔祥熙、宋美龄赴陕会谈的诉求。站在南京立场,西安应该立即无条件“释蒋”,而非对中央有所要求,遂决定双管齐下,“剿抚”兼施。16日,中央政治委员会“决议推何应钦为讨逆军总司令,由国府下令讨伐张学良”,空军开始轰炸陇海铁路渭南至华县之线。
陈布雷寝食难安,“胃呆不思食”“焦思无策”,尤其对明令讨伐、轰炸一案,不敢苟同,并对宋美龄要去西安,同样充满疑虑。青年党领袖左舜生意见与之相左,“目前大体上看来,宣布张、杨罪状加以明令讨伐,在政府体制上却有其必要。宋美龄前往西安探视,可缓和紧张情势,只有好处,绝无危险”。陈布雷半信半疑,连日失眠,一度“周身发冷”,日记中频现“倦疲之至”“头痛心跳并作”等语。
悬念无已,解慰同人家属
张、杨推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,东北军和西北军分工明确,前者负责临潼“抓蒋”,后者包围西京招待所,拘留跟随蒋介石来陕的南京政府要员陈诚、蒋鼎文等人,并对中央宪兵团等驻陕单位解除武装。虽然事先部署尚属周密,但枪声一响,子弹无情,人员伤亡当然不可避免。党史会主任邵元冲被西北军开枪击伤,送到医院伤重不治;侍从室第一处主任钱大钧被东北军击中背部,顿时血流如注;第三组组长蒋孝先主管警卫工作,在北平时做过宪兵团长,曾有弹压东北籍流亡学生的行为,被拉到僻静处枪杀;速记文书萧乃华不明真相,拔枪抗拒,身中数弹跌落水沟而亡。
西安事变之初,各方消息异常混乱,陈布雷并不确切掌握侍从室同人伤亡详情,如钱大钧,只是听说他受伤,具体伤势如何完全一团雾水。
12月18日,蒋鼎文得到张学良许可,携带蒋介石亲笔手函,飞抵南京传达“暂停轰炸三日”指示。陈布雷闻讯,来不及吃午饭,急至孔祥熙家中了解真相,“晤谈后始知孝先、乃华均殉难,元冲兄噩耗亦证实,悲悼何极”。19日,财政部长宋子文飞陕斡旋,陈布雷前往机场送行,郑重握手而别。下午,南京天气转寒,雪越下越大,陈布雷“概念时局,忧心忡忡,又以侍从室同人殉难者固极惨烈,且多数安危莫卜,悬念无已”。
翌日见雪为晴,侍从室第一组组长莫我若从洛阳发来电报,据端纳所言,“宋部长已与委座晤及,西安情势亦和缓,委座近况较前更为安健,日内或可安全回京”。陈布雷即赴中央政治委员会,交代僚属置备花圈致送邵元冲家属,旋即亲往童家巷玄圃吊唁。“元冲奔走革命近三十年,此次赴陕,全为策应绥远战事而往,竟罹非命,及此横祸,宜为全党所悼痛,不仅同学关系,有气类凋零之感也”。原来,陈布雷与邵元冲浙江高等学堂同学,交谊非同一般,难掩悲痛之情,跃然纸上。
蒋鼎文带回西安第一手资讯,蒋孝先、萧乃华等人的死亡信息很快见诸报端。陈布雷内心极为焦虑:“今日报上把孝先、乃华秘书遇害之消息均已公布,对其家属不可复秘。孝先夫人怀孕九月,即将临盆,闻此惨耗,至为可忧。乃托荻浪夫人前往照料,并派周、许两秘书代表前往其家慰视,乃不令知真已被戕也。”荻浪夫人系指汪日章(字荻浪)妻子,汪时为侍从室第二处第四组组长,与蒋孝先同为宁波奉化人。委托同僚女眷出面安慰,于情于理,可谓用心良苦。
经过宋子文的前期协调,宋美龄决定于22日登机飞陕。陈布雷对此依然保留意见,“日前屡屡谏阻,然其意甚坚,不可复止,奈何奈何”。机场送别,众人久久不愿散去,直到飞机从天空中渐渐消失,仍感痛泪下,顿足叹息不止。
捉刀文宣,代笔撰写回忆
在各方努力奔走之下,西安事变最终以理性的方式走向和解。12月25日,张学良护送蒋介石、宋美龄飞离西安,临上飞机前,蒋对张说:“你还是留下吧,你去后东北军无人统领,再说这时候去南京你也诸多不便。”往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,张学良坚持“好汉做事好汉当”,从此遭到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软禁。
蒋介石等人下午4时离开西安,南京方面接到消息已是华灯初上,陈布雷回到家里,电话铃声响个不停,“均谓委员长已抵洛阳矣”,再往何应钦公馆询问,“知完全属实,不禁悲喜交集”。26日中午,蒋介石的专机徐徐降落南京通济门外机场,透过簇拥的人群,蒋向陈点首示意,“嘱即至公馆相谈”。陈布雷“遂回军委会,入官邸晋谒”,只见蒋介石面容憔悴,躺在床上直呼腰痛不已。“命余就旁座,口述在陕对张杨训话要旨,另授余草稿一纸,嘱即修改补充”。陈布雷一头扎入文案工作,连续代蒋拟写“致各地同胞电”“鼓励绥远前方抗日将士电”“上中央国府引咎辞职呈文”等等。国民党召开中常会,不同意蒋辞职,准给假一个月,藉资调摄,假满即行视事。
1937年1月2日,蒋介石返回故里——奉化溪口,陈布雷奉命随行,几乎形影不离。7日,蒋专门口述西安事变经过情形,并把半年来之日记交给陈阅读。“居溪口一月,寓慈庵,侍蒋公左右,遇文电之紧要者,常持原件以口头诵述,请示决定办法而办理之”。陈布雷日记还透露,因为慈庵房间不够分配,溪口之行未携秘书同住。
2月初,蒋介石精神仍未全复,获准续假两星期,转往杭州静养。陈布雷照旧同行,负责代笔撰写《西安半月记》。据陈布雷外甥翁泽永说法,蒋介石在西安满口承诺“停止内战”,事后却要把接受张、杨要求的过程篡改为大义凛然的“领袖”训话。舅父“感到这是对他那一支笔的最大耻辱,他无处泄愤,只好在家人面前发火出气,拿着手中的狼毫笔,在墨盒中狠戳”“舅母急得奔告我的母亲(五妹若希)去劝说,舅父还是暴跳如雷,‘你们不懂,写文章当然有难易,但叫我全部说谎话,怎能不动肝火’”。
但从陈布雷日记来看,似乎并没有太多负面情绪。2月10日,“午后小睡至三时起,着手起草西安半月记,继续搜集参考材料,甚悔在溪口时不早为之”。11日,“继续起草西安半月记,自十二月十二日起,逐日记之。蒋先生口授之材料,悉以加入,惟于询答之语觉着笔最难,以文言传神不易也”“午后小睡不成眠,头晕未止,强起工作,至六时卅分约成十分之八以上”“至九时完成,全稿长一万二千言,于西安事变之开始及蒋先生脱险回京之种种经过,阅之可得其大概矣”。
光阴如梭,西安事变已经整整过去80多个年头,张学良、杨虎城以其个人的巨大牺牲,加快促成了国共之间的妥协,为进行全面抗战奠定了政治基础。
陈布雷日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事件发生以后,南京方面应对措置的台前幕后,以及善后处理过程中不为人知的一些细节,对于后人研究西安事变具有一定参考价值。
冯杰系民革浙江省委会理论研究与学习委员会委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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